一 公元2015年5月8日,就是黑龙江庆安火车站执勤民警李乐滨开枪击毙庆安当地人徐纯合的一周后,我独自一人在国际局域网闲逛,遇见卡通君,前来问我道,“先生可曾为徐纯合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她就正告我,“先生还是写一点罢;先生之前就一直为徐纯合这样的弱势人群鸣不平,相信他到了天国也依然希望能有人为其继续声援的。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写的东西,大概是因为与主旋律不协调之故罢,常常被主流媒体和谐掉,然而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给我写作动力的就是许多像徐纯合这类冤民。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被虐杀者毫不相干,但在“偏安”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公平正义”之类的鬼话,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一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肾炎、肺炎等疾病的四十多岁的男人,带着八十多岁的老母,还有三个3到7岁的幼儿,买票进站却被阻挡,于是争执,于是开枪,于是喋血……鲜红的血液,从三个幼儿的父亲一个精神病女人的丈夫和一个八十多岁的老母的儿子的胸膛喷涌而出,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哪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主流媒体记者和官方发言人颠倒黑白的阴险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苟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诸多死于非命者的灵前。 二 真的猛士,敢于当着几岁幼儿和八十多岁老人的面暴打再枪杀他们的父亲儿子,敢于在事发之后封锁监控视频并跨省追讨手机录像的乘客,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5月2日徐纯合遇难已有一个星期,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三 在诸多冤民之中,徐纯合君是我的同胞。同胞云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他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他不是“苟活到现在的我”的同胞,而是作为中国司法进步的明证而永存史册的中国的一个“人民”。 他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前段时间百度贴吧上,徐纯合向网友写了一封求助信:“我是一名农村户口,我想申请农村低保房,我这方面需要什么要求?我家三个孩子,大的六岁女儿,二的5岁男孩儿,三的三岁男孩儿,都没上学,我爱人得的是精神分裂症,已有15年病史,我妈82岁,老年病,在家帮我带孩子,不知道我的条件在法律上可否有这个优惠?”但其时我还没多深印象,直到后来,在一个微博上看到了徐纯合的又一段发言:“感谢主,我是一个不称职的基督徒,可我的家人一个老妈妈,82岁。三个孩子,7——3岁一个神经病的妻子45岁,我本人45岁,先天性心脏病,方式性肾炎,病史3年有余,我家5个人的低保,可每个季度(3个月)两千元,我该怎么办,望大家帮我想想办法,我该怎么办?”这时,才有人指着一个个头矮小面容憔悴垂头丧气的中年人告诉我,说:这就是徐纯合。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实体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经常上访,给当地政府添乱抹黑的中年男子,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但他却总是低眉顺目着,态度很温和。直到2015年5月2日,被警察开枪击穿胸膛,才算认识但也成了永诀。 四 又一个刁民死掉了,死在了维稳警察叔叔的枪口。其他的刁民兔死狐悲,开始了真相探寻和责任追究,因为他们认为,今天徐纯合中弹你不站出来,明天倒在血泊中的可能就是你或你的同胞兄弟。但他们没想到,在强权面前,真相一如生命一样脆弱不堪。在事发火车站一个候车室里,有一个小型超市和一个体彩销售点,但当记者问起当时的情况,他们却做贼心虚如临大敌胆战心惊异口同声地回答:不知道!传言有乘客当时用手机录像,但事后立马就被上门警告乃至**。于是,事发多日,终于没有一位当事人敢站出来发声或公布真相视频。 但据徐纯合的堂弟徐纯利介绍,当时徐纯合买票进站,被工作人员阻拦不许他进,原因是他是一名上访户,乘车外出可能会给当地政府抹黑破坏高大全形象。在一番争执后,徐纯合横在了进站口,扬言你不许我进站,那大家都别进! 一个叫李乐斌的民警制服了徐纯合,反扣徐的双手固定在栏杆上,怕儿子惹事,徐母还用矿泉水瓶子打了儿子几下。进站后,民警放开了徐纯合。但后来又发生撕扯,民警扇了徐纯合几个耳光,还用警棍打了徐纯合四五下,头上、脸上都出了血。混乱中,徐纯合7岁女儿横在父亲和警察之间,企图保护父亲,但被徐纯合向后扯开(但主流媒体记者告诉民众“真相”却是:徐纯合举起一个儿童向警察抛摔,试图给人们造成徐纯合用别人家的孩子做人肉盾牌的错觉)。民警在用警棍打击徐纯合过程中,警棍被徐纯合抢在手里并还击并打在警察胳膊上。于是警察开枪打中徐纯合心脏部位,导致当场死亡。一个枪眼,穿透胸膛。徐纯合堂弟说,警察应该可以判断出来,打哪儿死,打哪儿不会死,但警察果断选择了一枪毙命。 五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消失。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没有亲见;听说他,徐纯合,那时被警察奋力殴打来着。 他被警棍反复殴打的过程中,终于开始了抗争,于是一把夺下了警棍,反过来向警察胳膊打去。这一打,期待中的性质终于发生了逆转,徐纯合变成了袭警歹徒。于是,警察果断开枪,徐纯合果断倒地。 一个携母带子试图乘车外出的徐纯合倒下了,这是真的,有他血泊中的尸体为证;年迈多病身体羸弱的徐纯合的老母也倒下了,有她自己欲哭无泪的现场图片为证;年幼的,惊恐万状的徐纯合的三个孩子也倒下了,有他们扑向冰冷尸体的图片为证;只有一样羸弱却不知痛苦为何物的精神病的妻子,还在精神病院里高唱今天又是一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当一家六口的顶梁柱,一个心脏病肾脏病肺脏病腿残疾的徐纯合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多少和谐盛世的喧嚣,多少公平正义的鼓噪,不幸全被这一家人阴阳两隔的悲剧抹杀了。 但是中外的草菅人命者们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 六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死鬼,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前进路上的失误而已。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冤民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结局是大团圆。 然而既然有了伤痕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震慑了亲族;师友,同胞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陶潜说过,“刁民或余悲,主流亦已歌,冤屈何所道,梦里和谐多。”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七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草菅人命者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御用文人竟是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国的民众面对同胞惨死竟能如此之淡定。 我目睹中国刁民的办事,是始于数年前的,虽然只占13亿人口的少数,但看那忍辱负重,百折不回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在警棍的殴打和枪弹的射击中依然保持乐观心态,则更足为中国人的憨厚,虽遭骷髅死、冲凉死、洗脸死、喝水死、做梦死、躲猫猫死…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惨死者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徐纯合! |